清光绪九年(1883)二月,绍兴府士子入京应春试,照例到乡贤李慈铭府上请业,呈上行卷,一睹这位京城大名士的风采与高论,他的越缦堂俨然成了绍兴学子的考前辅导站。十五日这天,李慈铭的旧识盐课司提举何濬,字虞川,送来新中举的儿子楙的行卷,李慈铭非常认真地阅读,并对其履历做了很多考证。何濬的父亲何维钧,字冶锋,国学生,咸丰辛亥浙江乡试荐卷。何濬兄长何澂,字竟山,咸丰、同治浙江乡试荐卷,兰溪、永嘉县学教谕,此时官福建候补同知,好金石之学,著有《汉碑篆额》三卷,《台湾杂咏合刻》一卷,《国朝金石诗录》《思古斋诗文集》等。同治五年绍兴府水灾,海塘决堤,李慈铭受浙江巡抚马新贻委任,与众乡绅主持修堤工程,何维钧也是负责人之一,他们因此有了交往,如《日记》同治四年十一月初九日:“晚诣山阴县署赴张君之招,同席为周一斋、余辉庭两舍人,莫意楼郡丞、谭子韩工部、何冶锋职员。”同治九年正月二十九日:“作书致何冶锋,催塘工余款。得冶锋复书。”他还给何澂写信催工钱,“承询塘工余款,具荷关照。兄须领钱四十四千百四十四文。倘蒙即日画寄,感感。既屡嬻费神,容即走谢。廿五日。老伯大人前敬请崇安。”(上海道明拍卖有限公司2008年秋拍致何竟山手信札)李慈铭称何维钧为“老伯大人”,与何澂、何濬兄弟同辈,关系尚属融洽。这件事他也写在日记里,同治九年三月二十六日写道:“作片致何冶锋、竟山乔梓,属其代催塘工余钱四十四千四百三十四文。”四月初七日,何澂即交来塘款,“得何竟山书,并交来塘工局补还钱四十四千四百卅四文,即作书复之。”
何维钧及其二子濬、澂没有成功考取举人,但其孙楙于光绪八年中举。何濬陪儿子何楙入都应会试,拜访李慈铭,本该是场相识二十载的温馨的京城相聚,但谁也没想到,客人刚走,李慈铭便翻开日记本吐槽:何家自明代出过刑部尚书何鳌后,本已门庭冷落,如今何楙中举,总算光耀门楣。写到这里他笔锋一转,一番讥诮:可惜何维钧父子贪财势利,乡评极差。其孙何彬官声污浊。何楙中举,怕是走了门路。
这番毒舌并非空穴来风。原来何家五世祖何鳌,高官明朝刑部尚书,他是严嵩的门生,杨继盛弹劾严嵩十大罪状,被逮下狱,惨遭杀害,此事是何鳌负责。嘉靖中期倭寇侵浙,绍兴被兵,巡抚李天宠、南京兵部尚书张经大败倭寇,而倭寇与本地商团勾结,诬陷李、张二人,嘉靖三十四年,何鳌时任刑部尚书,奉严嵩意办理此案,将二人逮狱弃市,遂为清议所不齿,乾隆中修《峡山何氏谱》,何鳌母郭氏都未能入谱。但李慈铭对何鳌颇持正论,称其以廉干闻名,“自明季东林复社诸君子出,清议益严,蕺山讲学越中,风俗丕变,士夫以名节为己任,至今虽乡愚父子皆知司寇为小人,此则司寇之不幸耳。以司寇平生大略论之,盖国朝乡先达中陈尚书大文、余尚书文仪之俦匹,远在近日谭端恪之上,而越俗愈下,士论不立。今且为不肖之所群趋矣。使司寇而在今日,有不以名臣硕彦奉之者哉?”李慈铭却为何鳌鸣不平:放在当下官场,他算得上名臣了。这种对古人宽容、对今人严苛的双标,某种程度上也暴露出文人圈子的微妙心态。
何濬走后,李慈铭认真分析了何楙的《光绪壬午科浙江乡试朱卷》,尤其是履历部分,并在日记中挖苦了何氏一番:“乡人何秀才濬为其子新举人楙送行卷来,秀才冶锋之子、竟山之弟也,本峡山村人。……何氏自按察以后名位虽微,然尚有咸丰壬子进士广西梧州府同知谨顺、道光癸卯副榜彬。今楙复登科,盖衣冠莫之先也。”我们看到石印本“盖衣冠莫之先也”下有遮蔽,根据经验判断,被隐去文字决非好言好语。
宣统二年(1910)绍兴公报社铅印本《越中文献辑存书》收录一部《越缦堂日记钞》,篇幅虽少,但恰好保留了这则记录,其“盖衣冠莫之先也”之后果然写道:“而冶锋少落魄,夷于氓隶,其父子贪鄙嗜利,为乡论所薄。彬尤污节不齿。今之获隽,闻以非道得之,是可叹也”。
何维钧父子被嘲唯利是图,乡评很差,其孙何彬,官江苏候补知县,被骂“污节不齿”,这句话相当的严厉,咸、同间江南士人被骂失节,多数与供职太平军有关。李慈铭又臆测何楙之中举,也可能是“非道得之”。祖孙三代,简直是斯文扫地。
这段评论“士论不立”下有遮蔽,绍兴公报社铅印本《越缦堂日记钞》“士论不立”之后写道:“如无赖之御史、从贼之翰林”(《越缦堂日记钞》,宣统二年绍兴公报社铅印本)。翰林指鲍存晓,见拙文《隐身于歌郎传中的鲍翰林》。无赖御史指章嗣衡,原名章汝衡,道光二十四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京畿道监察御史,咸丰十年居乡协办团练。为修海塘一事,他与另外几名乡绅排挤李慈铭,李氏于日记中多次痛骂,被遮蔽多处,似乎可以为之写一专篇。这里虽然未点名二人姓氏,或不愿其名污染自己的纸墨,或李氏认为此为公评,乡人皆心知肚明,用不着指名道姓,堪称春秋笔法。
由于李慈铭光绪九年日记原稿藏于私家,未能目验。但绍兴公报社铅印本对石印本的两则补阙,难能可贵,其所据底本似是绍兴士人早期抄本,此书铅字印行后在当地流传颇广,时人皆不以为意,不作删削。
何澂与李慈铭的交谊最为真挚,时常惠寄家乡特产、文房用品以及书画拓片。同治十三年十月初一日,“何竟山馈仙居术一匣、湖笔四枝、瓯紬一方、杭府学阮刻天一阁本《石鼓文》拓本一通、又《天香楼法帖》中汪退谷所书先中书公《鉴湖垂钓图记》八纸。予前年致书竟山,托其刷拓者也。即作书复谢,犒其使二千。”光绪九年二月二十六日:“得何竟山正月晦日福州书,并寄所刻《台湾杂咏》一册。”《台湾杂咏》是何澂自作诗集。
更戏剧性的是,被李氏暗讽非正道中举的何楙,乃何澂侄,字桐侯,曾官台州府太平县学训导,他与李慈铭的缘分更为深远。李慈铭至少二三次接待过何楙。光绪九年二月二十日,何楙入京应会试,再次亲登越缦堂,“同乡新举人何楙、胡炳远来。”但没有考中,三年后又入都应试,仍到越缦堂,光绪十二年二月二十六日,“邑子何楙、陈庚、陶联琇来。”这次会试何楙依然没有考中,离京之前,李慈铭为其饯行,并委托他带书信给伯父何澂。
李慈铭写给陶濬宣的信中也提到何楙,“何孝廉楙(镜山之姪)何日行?即日当邀一叙,并托坿竟山回信也。此请文冲老弟同年箸安。兄慈顿首。”(《越缦堂书札》)这一年四月,李慈铭收到了何澂从福州寄来的信,并所刊《湖塘林馆骈体文》十部,“得何竟山福州书,寄来《湖塘林馆骈体文》十册,是甲申岁竟山从孙子宜得传钞本刻之闽中者,文止二卷,中有已删去及未改定之作,且多误字,然其意可感。”何澂在福建自掏腰包为李慈铭刊刻《湖塘林馆骈体文》,这是李慈铭最早出版的文集,成就一段文坛佳话。
然而两年后,何澂不幸病卒于福州,李慈铭闻讯既伤悲又惋惜,光绪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日记》写道:“弢夫来,言余昨致何竟山书,有台州人陈拔贡新自闽来者,言竟山已于五月中病没,为之怃然。竟山名澂,山阴诸生,于予为后进,能书画,有才藻,后入资为郡丞,需次闽中,以能吏称,颇留意金石,所收藏渐夥,亦精鉴别。尝摄浦城令二年,宦橐颇充,而民不恶之。其识余也在乙丑以后,竟山日自亲于余。其摄浦城,于孙生子宜处得十余年前所钞余骈文一册,亟为开雕,且娄来求全集,将次弟刻之。去年冬重致书申前请,余方作书报之,而已为古人矣,悲夫!”这段即兴的追忆文字,直可视为何澂小传,也印证了二人友情的真挚。十月份,李慈铭收到何澂讣告,二十三日亲撰挽联一副:“余更挽以一联云:两世递论交,自燕闽分手廿年,辍俸刻文知敬礼;一官遂委化,只金石归装千里,遗书辑录继明诚。”郑重写出二人交谊以及何氏长于金石之学的治学特征。
其实,何、李相交岂止两世。何澂卒后五年,其子何寿章中举,《日记》光绪十九年九月十五日:“是日闻浙江十二日榜发,……绍兴共得二十五人。何竟山之子寿章获隽,余皆不知何人也。”故人之子中举,李氏为之欣慰,并在日记里郑重记下了一笔。
(感谢阮建根先生提供此图)
民国三十六年,也就是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补》石印本发行的那年,他的儿子承侯已无子而终,后嗣遂绝,族侄李文乣及众乡绅后辈积极策划为李慈铭的葬处立一块碑。何楙正供职于绍兴县志办采访处主任,他与伯父何澂一样精于金石学,工隶书,常为人题书签,遂为李氏书碑阴,“鼎革后二十年戊寅四月穀旦 清会稽乡贤李莼客先生葬于此”。(绍兴阮建根先生踏勘多年,寻得李慈铭墓在绍兴殷家坞村,村中河道砌磡时,墓碑被砌于河岸二米深处。2021年,联合村整村拆迁,得阮先生提示,柯桥区文保部门亲赴现场定点寻找墓碑,奈拆迁部门使挖掘机,致起挖时不慎磨去“贤”字。)落款“世愚姪何楙敬书”,称谓古雅,温情动人,夸张一点可说是以德报怨了。
民国时,何澂孙敬烨赴台湾,将何澂收集的友朋信札十通携至彼岸,其中有李慈铭四通。贾景德题首云:“右清贤李㤅伯、赵㧑叔、陶心云、胡甘亭手札,皆致山阴何竟山先生者。故何氏子孙装勒成册,永为世宝。中宾主自甘亭外,咸越产,李、赵名最重。二人少相狎,长相谤,萧朱隙末,腾于笔舌。竟山两善其间,不为左右,一时之君子也。竟山犹子芾庭,与余交逾四十年,从孙敬烨,则亲见长成者。庚寅,同寓台湾,敬烨此册来请为题识。晴窗展玩,如对故人。惜芾庭沦阻稽山,不知近况和若,为可念耳。沁水贾景德敬题。”(此札册有邵力子、溥儒、于右任印款。)贾氏所称何澂侄芾庭,未知是否何濬之子,据何楙履历,他还有胞叔灏、洤、洲、洙,但敬烨为何维钧曾孙无疑,如此,李慈铭与何氏谊交四世,缘分匪浅。
李氏日记中又有一则关于何炳荣的记录,同治十年正月二十日《日记》写道:“乡人何(炳荣)奉檄摄嘉善校官,携妾至杭,同寓此邸,今日其妾忽与其仆相诟詈,大声彻四邻,渐追逐出邸外,一邸人尽惊。予方对客,为之窘避。何素无形,此亦足为士夫之戒。”何炳荣字星槎,山阴人,曾官嘉善县学训导。他是否与峡山何氏有连,尚待考证。李慈铭与何炳荣也有酒食应酬,《日记》同治八年三月朔写道:“访胡梅卿、何星槎秀才,留饮。”妾仆吵闹,满街风雨,虽治家无妨,但也不伤大雅,这类鲜活细节,原本让日记充满人间烟火气,却在后来刊印时被遮蔽。若此等细枝末节一一被删削、遮蔽,李氏日记的特色与可读性都将大打折扣。
如今重读这些被遮蔽的文字,科举世家的沉浮、文人相轻又相济的复杂关系,都在欲言又止中摇曳生姿。李慈铭在给同乡“差评”时未必料到,被他锐评的何家子弟竟然成为两家四代交情的见证人。私以为绍兴士子对李慈铭的护持经久不衰,关键在于他待人以善,特别重乡梓之谊,热情为士子接风、饯行,乡后辈受其陶铸、得其扬誉者大有其人,因此即便他偶于日记中吐槽、冷嘲热讽几句,也丝毫不影响乡人对他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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