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
结束今年最长的假期,回到职场,好像人坐在工位上,灵魂还滞留在过去的 8 天里,贪婪地呼吸自由的空气。
节后返工的这一天,格外不想上班,发自内心地抗拒规范的打卡时间、层出不穷的汇报和马上要到来的调休。
越厌烦千篇一律的工作,就越想追问:成年人非得融入社会规范吗?可不可以做个自由自在的边缘人?能不能大声说出自己的不舒适?
今天的文章,是媒体人泓舟与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王芳教授的对谈。王芳主要研究人格与社会心理学,她相信 " 适应一个病态的社会不叫健康,是更深的异化 "。
" 那些不舒服,意味着你至少还没有妥协。"
希望这篇文字,能在今天带给你些许抚慰。
来源 | 播客《宝珀有时》
对谈 | 泓舟 王芳
" 做个人吧 "
泓舟:你长期身处高校,和年轻人接触非常多,有数据表明大学生的抑郁情况在逐年上升,你又在心理学部做老师,当大学生出现心理问题的时候,ta 们会怎样求助你?你会提供哪些帮助?
王芳:依照我同事的说法,现在课堂上,学生的情绪无比稳定,走进教室就像走进冰封大陆,面对一片冻土,大家好像对任何事情没有兴趣。尤其在近几年,我也有这样的感受,但同时我也觉得冰层之下没有完全冻结,会有一些热流涌动。当老师讲到一些触动学生的内容时,学生不见得会大声回应,但是可能会点头,眼睛里还会放光。
比如春季学期,我在本科二年级的最后一节课,回顾了整个学期的内容,发现心理学家都在提醒大家摘下面具,填补空心,不做工具。那做什么呢?我在 PPT 上写了四个字:" 做个人吧。"
一瞬间学生们 " 哗 " 地炸锅,我知道 ta 们都被触动到了,做个人其实是多么简单,多么基本的需求,但是学生们有强烈的共鸣,因为那就是 ta 们当下内心的渴求。
那堂课上,我还告诉学生们,很多课让你们长脑子,但我特别诚挚地希望我这门课,上完可以让你们长点心。几天之后,有学生发邮件告诉我:老师,谢谢你的这门课,长心很痛,但也很快乐。
这门课我已经上了十几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宝贵和不可或缺,同时又非常心疼学生们。能感觉到 ta 们内心很焦灼,有两股声音撕扯,一边是从小听到大的好学生叙事,要顺从,要追寻唯一的目标,而且这套叙事会随着经济的波动进一步加强,甚至现在唯一重要的好像就是生存。为了生存,必须把高级的心理需要往后放,甚至剥离掉。
但是,这个是逻辑有问题,可能让学生更加不敢反抗,甚至不敢质疑。另外一方面,ta 们是人,有些心底的东西不可能拔除,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学生,内心会有一种本能的渴望,告诉 ta 们自己并不舒服。
不舒服就会表现为大面积的焦虑和抑郁,这种焦虑和抑郁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对于现状的表达方式。而且这种焦虑和抑郁,在大学里出现的时间还在不断地前移。
以前大一的学生刚从高中解放,先玩,现在大一的学生考虑怎么保研,甚至开始找实习。就会让焦灼感或焦虑感进一步地被放大和延续。在一个群体里,但凡有几个人开始这么做,其他人会有一种很强烈的莫名的压力,觉得如果不这么做,就落后了。
《天空之城》
大学生做的事情很多,接收到的信息很多,但是没有人教 ta 们,怎么分辨这些信息,怎么对抗群体压力?最终导致大学生中惶恐或者焦虑感非常强烈,抑郁则是更强力的防御机制。
业内有种说法,抑郁是大脑对当前处理不了的状况的适应,甚至是终结痛苦的生理性关闭机制,它是对抗当下情境的一种自我防御。
而且家长、老师,或者社会文化都在不断强调现在和未来之间,唯一确定的因果关联性。如果不这样做,未来就一定会失败,或者现在必须怎样,未来才会成功,但事实上,不见得存在必然的一对一联系。
但是对这种联系的强调,会让学生感觉未来并不值得期待。这本质上是一种控制,要求学生去做社会规定的事情,结果要么是学生主动把自己压缩得不像人,要么是用病理性的方式逃离。
共同的结果就是把这个年纪的人,最宝贵的东西吞噬掉,像好奇心、探索欲等等,最后表现出一种集体性的麻木。所以我反而觉得学生的不舒服非常宝贵。因为也有一些人,可以非常精准地阅读和研判环境,快速找到最快捷、性价比最高的路。这种情况我理解,但是不鼓励,不喜欢。
反而是那些不舒服的学生,ta 们至少还没有妥协,没有完全被异化成系统的一部分,也没有滑向犬儒主义,没有用怀疑一切、嘲讽一切,冷眼旁观一切的方式掩盖深切的无力感。这就让我们这些教育者还有机会做点什么,至少可以保护一下那些让 ta 们觉得不舒服的部分,不让那部分死掉。
有的时候学生会带着学业、求职等现实问题来找我,聊着聊着多半会触及到隐藏的精神话题,而且学生的犹豫也好,困惑也好,不见得是来寻求明确的答案,ta 们内心其实有那个答案。
ta 们只是想要一个看似年长的、有经验的人,给 ta 们一些肯定和鼓励,让 ta 们保有信心和勇气,知道自己的不舒服是合理的,自己的坚持没有错。这些孩子都是足够勇敢的人,即便 ta 们自己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不必适应 " 生病的社会 "
泓舟:你最喜欢的心理学家卡尔 古斯塔夫 荣格提出过自性化概念,强调人生的意义不仅是适应社会,而是成年人会把很多面具戴在脸上,要去掉面具,重新追求内在价值。
以前荣格指的是 40 岁以上的中年人,获得一些世俗的成就和地位后,再把面具去掉。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在 18 岁的时候就想要掀桌,不再过度地追求成功的结果,把自己套在永远不出错的模板里。
王芳:荣格的精神分析或者心理学,最核心的目标不是让大家不要适应社会,而是不能只追求适应社会。这也缓解了我的困惑:为什么大家那么强调适应?
心理学对心理健康的定义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适应社会,发挥社会功能,这样才是正常人。但是,如果社会是有问题的,这种适应到底是什么?心理学家埃里希 弗罗姆提到过,适应一个病态的社会不叫健康,是更深的异化。
正常、异常是一个统计逻辑,偏离多数人就会被归为所谓的异常,但是如果大部分人或整个社会文化有问题,那么这种适应反而是一种不适应。所以那些不舒服的学生很宝贵,这种宝贵来自于 ta 们拒绝适应一个生病的社会,但是 ta 们却往往会被视为异常,这让我有点心痛。
当然,个体的精神整合需要一个更健全、更良善的社会环境来配合。
《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
别低估人与人的连接
泓舟:很多女性在人生中承担多重身份,甚至是被要求把自己的需求放在后面,把家人或者其他人的需求放在首位。这会让有些女性感到困惑,要怎样在这种多重的期待中保有自己?
王芳:第一,不要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如果关爱、关心别人就是自己的某种特质,那先要接纳这种特质的存在,不要否定和贬低它,因为越不接受,就会越相信这是需要被革除的特点,最终可能内化另一套叙事,把自己变成六亲不认、杀伐果决的所谓强者,这套强者叙事反而是另外一重压迫。
为什么不能把女性的一面变成优势?比如女性叙事中,展现女性友谊的力量。这种特质跟讨好型人格的重要区分点,是自我价值是不是建立在被别人喜欢上。只要一个人的自我价值不被绑定在受人喜欢这件事情上,而是按照本心愿意付出关爱和善意,那这其实是为了创造一个大家想要的美好世界。
有了这样的前提,之后再来看具体的处境中,怎样去分辨、拒绝,以及合理地坚守底线。
泓舟:大家经常会低估情感和关系的价值,认为一切维护一段情感和关系的事情都不值得做。工作很忙,很多人宁愿刷手机,也不愿意和朋友一起吃饭。但是不是还是需要尽量创造一些连接?
王芳:很多人完全信任贬低连接和关系的叙事,觉得其他人都不可以相信,大家都是竞争关系,暴露弱点会被利用或者拿捏,甚至爱和亲密关系都沦为爆款视频中,如何鉴别 NPD 的自我保全。
因为当下社会主流叙事,唯一的目标还是指向成功、效率、结果,那么连接和情感都会视为对它的削弱或者反面。事实上,这些叙事全部都反心理学研究结果。
大家不相信自己的本能,反而相信那些相反的东西,部分原因是按照这套叙事行动的人,被系统奖励了。那些六亲不认、绝情锁爱的人,似乎真的获得了更高的权力,或者世俗的成功。这些进一步让大家相信这套叙事合理,于是它更流行。
但是关键性的问题是,全盘接受这一套叙事,最后谁在获利?可能是系统在获利。把系统想象成大 boss,如果它的最终目标是,把每个人都变成一件趁手的工具,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设置价值评价体系。
这个评价体系非常单一,成功是唯一重要的,然后系统以此来激励个体。于是个体的目标和系统的目标同构,让大家误以为只有成功是每个人都想要和唯一值得追求的东西。
这个大 boss 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让个体不要有情感,也不要有连接和关系。因为情感会影响效率,老板喜欢情绪稳定的员工。而且人与人一旦有连接,甚至建立起深度的、高质量的关系,就会发现原来有比成功更好的事情。
另外连接会形成合力,可能可以让大家结盟,最终产生动摇系统的力量。所以如果大家真的去全盘接受很单一的、绝对化的叙事,最后就正中系统的下怀,甚至可能会成为系统的合谋者。
但是,如果大家明确知道这个社会有问题,知道社会文化让人不相信合作、信任、善意这些朴拙的东西,那我们就要反过来,要非常努力地让自己活在爱里,不要陷入那套叙事,因为越相信那套叙事,就越加固了一个大家并不期待的世界,并且会把每个人牢牢地困在其中。
所以我们先意识到,然后再学习,训练,最后就会改变。
《今晚是寿喜烧哦》
泓舟:我们的文化好像是恐弱的,大家不仅害怕落后于人,也害怕成为弱者,因为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所以这两年里,荣格被东亚人追捧,因为很多东亚人在 40 岁以前,都在完成所谓的人生大事,40 岁以后才有心力思考自己的内在价值。你从北师大开始求学生涯,最后读到博士后留校任教,你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吗?
王芳:我自己的人生中不大有强烈的想要什么的瞬间,但会有比较明确的不想要什么的瞬间。那些我明确不想做的事情,我会尽可能地 say no。这让我的人生特别受益,少做或者不做那些背离真实喜好和价值观的事情,未必会离成功更近,但是会离快乐更近。
我很多生活当中的选择都比较直觉,或者从情感出发,比如说我当年把人格与社会心理学这个方向变成一生职业方向的重要原因,其实是因为我很喜欢我的导师许燕老师,她身上有种很柔和但很坚定的力量,我想成为这样的女性,就选了和她一样的研究方向。
另外我特别能够接受自己的脆弱和有限性,而且我的自我防御机制用得非常熟练。这样可能让我不用花太多时间自我责备,有更多的时间去做有价值的事情。我是一个特别懒的人,懒人比较容易放过自己。
我特别想鼓励跟我一样的普通人,我们可能会懒一点,慢一点,软一点,我们可能会犹疑,会退缩,但是我们一样也可以走出自己的路。不见得每个人都要奔康庄大道,我们可以有自己的花香小径,至少可以在自己的路上看到自己觉得美,而不是别人告诉你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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