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日,第二届“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获奖名单揭晓。本届大赛以“渺小与苍莽”为主题,特设奖金池33万元,旨在挖掘关照现实、书写时代与个体,记录磅礴与幽微的优秀佳作。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七猫中文网、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联合主办,邀请来自学术、创作、出版、影视界的多方代表共同参与评审,从选题、信息和文本等多维度考量,最终评选出12篇极具潜力的非虚构作品,并将继续推动出版和影视改编等多种形式的内容开发。
《我们的乳房》(何姗)获此次大赛“提名奖”,以下内容为《我们的乳房》节选,“镜相”栏目独家首发,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她们用家乡话吵架
小学时,老奶奶曾在我们家住过一两年,她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我爷爷是她最大的儿子,也最有出息,我看不出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老奶奶在世时也鲜少有人来看望。
她在我的印象里,头发已是花白,发型是老年人中最常见的齐耳短发,用一个黑色塑料发卡将额前的碎发向后束起,露出布满皱纹的额头。穿戴整齐,眼神锐利,鼻梁高挺,牙齿掉落了几颗但不影响进食,有点耳背。身体瘦弱,没有病痛,在我记忆里几乎没有吃过药、看过病,日常生活不太需要人照顾。她好像是裹过脚,脚比正常人的稍小一些,也许是只裹过一阵就放开了,走路的时候有些摇晃,不能走远路。
奶奶不喜欢她,我也跟着不喜欢她,小孩子只知道爱屋及乌,却不懂分辨善恶。我从不与她亲近,偶尔在大人们的声声诱导下,牵牵她的手,然后在他们的赞许和鼓励中涨红了脸。我已忘记她手掌的触感,忘记那些瞬间她究竟有没有笑,但被人怂恿着去做不想做的事情,那种别扭的情绪伴随了我一路成长。
奶奶不喜欢她,甚至在我看来,是恨。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见一个人厌恶另一个人时的姿态——不遗余力的冷漠与愤怒,在这件事上,她从不假装和隐藏。那也是温顺的奶奶、植物般的奶奶在我心里出现裂缝的最初记忆。
她们时常用家乡话吵架,对彼此诅咒,奶奶整日里嘟囔着对她的不满。有一次她说奶奶偷了她放在口袋里的200元钱,家里爆发了一场大规模、长时间的争吵,奶奶甚至在吃饭时不让她吃饭,把她卧室里的行李打包扔出了家门,她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动作发泄着心中的怨气和怒火。大家的劝说无济于事,最终以老奶奶找到了被她遗忘在枕头下的200元结尾。奶奶说这是头脑清醒的她彻头彻尾的诬陷,一场自编自导的戏码。
我目睹这一切,甚至比家中的其他人见证的更多,他们总认为一个十岁的小孩是瞎子、聋子,是危险来了都不知道逃跑的笨蛋。学会了自欺欺人的大人不会想起他们敏锐、犀利、聪慧的少年时代。
她们争吵的来源是在老奶奶还年轻,奶奶才刚成为她的媳妇时,爷爷奶奶的结合是典型的包办婚姻,稀里糊涂地结婚、生子,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是一场赌博,而他们的结合在我们家四代人的记忆里都留下了不可挽回的创伤。
老奶奶嫌弃奶奶没有文化,没有工作,对她百般刁难,差点把她逼疯。奶奶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大很多岁的哥哥,她的母亲对她很好,在那个时代几乎是少有的溺爱。嫁人后,被夫家如此对待,她怎能咽下这口气?她经历了多少反抗我不曾知晓,如此刚强、坚韧的女人,想过一死了之,却也没想过离婚。她也曾出走回到娘家,但一回去住几天,又被赶了出来,那时的女人不知道结了婚还能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去做。她的反抗换来了更加激烈的欺辱、打压,就连爷爷的弟弟妹妹都对她不好,他们一家人的自私冷漠,滋生了她温顺底下的仇恨与痛苦。
当年爷爷算是村里的高知分子,有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经常不在家。在奶奶的叙述中,他是不存在的,他的存在也是可有可无的,他从未参与过家中争吵,只是一味地离开。她独自下地干活、喂猪、缝纫、怀孕、分娩、干活、洗衣、做饭、喂猪、怀孕、分娩、干活、种菜、受伤、痊愈……无依无靠,受着夫家人的冷嘲热讽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我心疼奶奶,我是奶奶养大的小孩,我不能成为一个背叛者。于是我愈加不与老奶奶靠近,不与她说话。我从不进她的卧室,里面黑黢黢,伴随着身体老去的味道,那种气味不是水果腐烂时腻人的香甜,而是酿酒时发酵的酸伴着一丝丝的甜,我想象着一具老人的身体躺在床上,她身上的皮肤、毛发渐渐脱落,在空中消散。多年后,我也在奶奶的房间里闻到过这样的味道。有时候她站在床边拿出糖果,想要诱惑我进去,陪她说话,大多数时候我是拒绝的,但偶尔实在想吃,就飞快地跑进去把糖果拿出来。那个房间不向阳,总是阴暗潮湿。她去世后很久,房间门都是紧闭着的,大人们迷信,说她的魂魄会回来。直至现在,我进入那个房间,依然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老去的味道。
过了大约一年,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老奶奶去了小爷爷(爷爷的弟弟)家。家里没有了此起彼伏的埋怨和争吵,平静,没有生气,像一滩浅浅的水,惊不起波澜。爷爷奶奶偶尔吵架,但每次都无声地和好。
整个葬礼上最伤心的人
老奶奶去世了,在除夕前一天。
出事前的几天,我同爸爸妈妈还一同去小爷爷家看望过她,我们到的时候,奶奶和一个姑奶奶刚帮她洗完澡,正在换衣服。我惊讶于她们之间平和、默契的相处,多年来,我们和爷爷这边的亲戚都没有什么来往,甚至可以说,只要在一起就会因为从前的事吵个不停。我听妈妈说,奶奶常来小爷爷家帮她洗澡、更衣。
在死亡和疾病面前,仇恨好像转化成了另一种动力,近乎激发了某种慈悲和怜悯,奶奶又成为了她的媳妇,一个需要遵守孝道照顾她的人。没有争吵,没有怨言。
老奶奶变得极瘦,全身上下都是干瘪的皮肤,松垮垮的,像是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穿在了身上。她锐利的、常令我害怕的眼神消失了,转变成了一种慈爱却陌生的目光。那股留存在房间里、身体老去的气味也变成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她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垂垂老矣。
她住在客厅旁的一个小房间,我们几个人站进去就占据了房间里的一大部分,我对房间里的摆设已经记忆模糊,但整个房间都是明亮的。那天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斜斜地从窗户照进来,投下一片阴影。与老奶奶在我们家所住的宽敞却潮湿、昏暗的房间不同。她的身体笼罩在阳光下,显得比平时更白一些,手背上的突起的血管、针口和汗毛都清晰可见。那时,我很庆幸她搬进了这里,不是因为家里没有了她和奶奶的争吵,而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住在了有阳光的地方。
看到我们前去探望,她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短暂的光亮,随即又黯淡了。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左手,这一次,我主动握住了她冰凉、苍老的手。她脸上被我弄伤的划痕早已消失不见,这一刻,她有没有原谅我呢?
通过大人们的聊天,我逐渐拼凑出了她病倒的原因。一个月前,她在厕所里摔倒,整个人趴在地面上站不起来。后面去医院照片子,发现腿骨折了,医生说这种情况只能回家静养,人年纪大了不好恢复,可以吃点钙片。于是她被抬着、背着、折腾着回到了小房间。给她准备了轮椅,但她很少坐,成天躺在床上。不能自如地翻身、活动,需要别人帮忙喂饭、喝水、洗澡、穿衣,还要忍受腿部的剧痛。爷爷说,她那段时间老了好多,整个人都变小了,打不起精神。也许是因为疼痛难耐,她不想再忍受日复一日的等待,一生要强的她竟不知从哪买来一瓶老鼠药,偷偷吃下,迫切地想要结束这一切。所幸被小爷爷及时发现并送往医院,服用的剂量还算少,在医院洗胃、输液,又是一顿折腾,捡回了一条命,但再也、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后面几天,她吃不下饭,说不出话,什么也不做。腿难受,胃难受,心里也难受。在阳光明媚的房间里,她离开了,临终前什么也没说,熬了这么久,还是没能撑到除夕那天。
她去世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是在熟睡时悄然离开的。我们当时正在家中,接到小爷爷的电话,立马赶了过去。还是在那间能晒到阳光的卧室,还是在那张窄窄小小的床上,瘦弱的老奶奶没有了呼吸,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以平静迎接了死亡。
她们给她擦拭身体、换上买好的寿衣,一切都是准备好的,这一刻没有我预想中的悲伤,我好像听见了哭声,又好像没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在死亡面前做好了准备,她的子孙后辈们也做好了离别的准备。
匆匆几眼,我被送去了外婆家过春节。我在外婆家度过了最寂寞的一个春节。舅舅不在家,外婆为了照顾我哪儿也没去,我们两个一起坐在床上看春节联欢晚会,没看完就睡下了。我每天都问外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来接我。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人在去世后有这么多事需要准备、商量、处理。也许是觉得我碍事,把我放在了外婆家,也许是不想让我这么早就见识死亡。
大年初三的晚上,我被大人们接去了殡仪馆。去殡仪馆要经过一段颠簸的小路,车窗上起了雾,我在上面写写画画,心里竟升起了一丝马上要和亲人团聚的温情。
我被领进了一栋由蓝色铁皮围起的建筑,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建筑工人们临时生活时会搭建的便携住所,没有我想象中的庄严肃穆,老奶奶的遗体就放在这里。我还没下车就听见了尖锐、凄厉的哭喊声,像海浪拍击岸边,一下一下,敲打着我。被铁皮围起的建筑里没有房间,只有大咧咧的一个厅堂,棺材放在大厅中间,它的前面有一张长垫子,几个姑奶奶和我的奶奶跪在上面号啕大哭。冬夜的风从大门口灌进来,它们不知道这是一场葬礼,欢天喜地地跑进来,想要寻得一些人间慰藉。风里夹着毛毛细雨,直往骨头里钻,她们跪在软垫上不为所动,继续哭喊着,几乎要抱在一起。大厅里还有人在守灵,窃窃私语说着话。
我无法确切地回忆起我第一次面对亲人逝世的心境,懵懂的、不知所措的,甚至在我如今看来,是以冷眼——旁观了整场哀剧。
有人来祭拜,我便跟在大人身后,鞠躬、下跪。正值冬季,裤子穿得厚,跪下时只有片刻的钝痛。人,来来往往,鞭炮声、招呼声、哭喊声,冬季萧瑟的风声、雨声,挤成一团,把我压得喘不上气。本就不高的奶奶身影更佝偻了,从前老奶奶的生让她直不起腰杆,如今她死了,在她的葬礼上,她还是直不起腰。
她的泪水如此多、如此满,仿佛几十年的怨气和感伤,全都倾倒在了这几日,她把大家的哀嚎都抢走了。她是整个葬礼上最伤心的人。
火化的那一天,我和妈妈、舅舅站在一起。火焰镶着一圈花边儿似的黑,直冲上天。热浪把一切都变得昏黄而扭曲了,周边的树、房屋、人群变成了一滩水,风把它们吹得皱巴巴,荡漾着。站在前面的爷爷奶奶,走进了数米高的火焰里,目送母亲的离去。我鲜少看到爷爷奶奶站在一起的画面,家里有道看不见的分割线,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天地。
站在我身边的舅舅突然问我:你哭了吗?
我茫然地回答:为什么要哭。
他扭头和妈妈说:果真还是小孩,什么也不懂。
我想,也许我问的是,奶奶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她如此悲痛。我不懂大人们复杂的情感,我以为她对她只有恨。奶奶变成了我们俩之间的“背叛者”。心灵的不解与震撼替代了我薄凉的悲伤,化作了一缕细细软软的风,夹杂进了呼啸而过的寒风。
人人都说葬礼是灰白色的,是屋檐上逐渐消融的积雪,抢夺着人间最后一丝暖意,是活着的人们对死者的最后的离别。十岁那年,我经历的那唯一的一次葬礼,殡仪馆纯净的蓝、火焰的橙,大家送的彩色花圈、穿着的各式黑衣以及膝盖上泛起的微红,如此缤纷的色彩,构成了我对一场葬礼最初的印象。
在撰写、构思这一章节时,我向妈妈求证那时的细节。妈妈否认了在殡仪馆火化的说法,她说老奶奶想要继续传统的土葬,她被埋在了老家的山上。那是她生前就选好的一块地,可以和她的亲人们葬在一起,就是我们清明节常去祭拜的那座山。那我所看见的那场火焰呢?难道那只是在我心中预演的一出离别的戏码——将我和家人们的悲伤燃尽?无论如何,我相信我的确看见过一场猛烈的大火。
人生在世时,晚年时光总是颠沛流离,在各个子女家来回奔波。但死后,却执着地想要选择一块“风水宝地”保留自己逐渐被分解的身体,如此,漂泊的灵魂更容易得到安息吗?
自此,奶奶秉承着“死者为大”的传统道德,再也不和我们诉说老奶奶的坏话,每每与爷爷争执,都以“你们家的人”隐晦地宣泄。老奶奶以死换来了一本薄薄的礼簿,上面记录了我们曾下跪感谢的那些人。
小时总问大人,人死了会去往哪里,会变成什么。或是仰起头,满面愁容地表达深切担忧:我不想死,也不想你们死……这种问题通常是没有人理会我的,不耐烦了,便把我赶到一旁。老奶奶死后,我反倒不问了,因为我明白,原来死是这么一回事。
与我一同居住了几年的亲人,我竟忘记了她的名字。或者,我从未知晓过她的名字。对于那块将我们名字写在了一起的墓碑,我也只是草草地望了几眼。
她只是一个儿媳
2024年刚刚开始,新春的气息还未过去,姑姑打电话告诉我们,奶奶的腰很不舒服,要去医院检查。
她其实已经腰痛有一段时间了,最近天气阴雨连绵,以为是风湿犯了,便没在意。性子执拗,如今实在是疼痛难耐,才愿意去医院做检查。
第二天,我和姑姑一起陪奶奶去医院照片子。这么多年,我早已对奶奶痛苦时的表情烂熟于心,她擅长隐忍,过于疼痛时用上唇死死咬住下唇,眉头紧锁,偶尔发出一声闷哼,眼角因为皱眉荡起密密麻麻的痛苦的褶皱。她的坚韧让她在苦难面前顽强地生存、激烈反抗,同时也让她承受了过多不必要的苦痛。我在学校里每每与她打电话时问其近况,她都说一切安好,不必担心。我不是担心伤病,老人家有些磕碰、机能衰退是正常的,但我心疼她独自忍受时无人在意,便会愈加心灰意冷。
那天做完检查,姑姑独自去拿片子、找医生。和奶奶预想的老伤发作不一样,这次是老伤和新伤一起,疼得快要了她的命。检查做的是x光,并不能清晰地看见骨头的具体问题,老伤造成的尾椎骨弯曲已不能逆转,但有一处骨折是新添的,比较严重,需要进一步检查看看有没有手术的必要。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和妈妈坐在家中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姑姑告诉了我们医生的诊断,应该是压缩性骨折,明天上午再去做一个核磁共振看看情况。
妈妈开始找在医院工作的亲戚打听,这样的情况需不需要做手术,而我在网上看情况相似的老人采取了什么样的治疗方案。有可能要手术,老人这样是很危险的。那边的亲戚告诉她。对于治疗,我是天真的乐观派,我相信奶奶的伤不过是随着年龄增长,不断裂开的一道缝隙,用细细的针封上便好了。
妈妈却哭了。我和她都是眼窝子极浅的人,泪腺发达,眼泪对于我们来说没有特殊意义,只是一种宣泄。她偶尔会故作坚强,但大部分时候她不会抗拒在我的面前展现脆弱。她把柔软的内里毫无修饰地展露给我。
你怎么了?奶奶不会有事的。
你奶奶年纪这么大了,身体难受也不早点告诉我们,可能还要手术,受这种苦……年轻时受这么多罪就算了,这把年纪还遭罪,想想我都觉得难受。我们对她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我对不起她……我以后要多回去看看她和爷爷,陪陪她……她由啜泣渐渐哭出了声音,脸上泛起潮红。颤抖着反复说这番话。
这一瞬间,我又成为了她的妈妈。我压抑着心中的酸涩,安慰她。没事的,网上说老人容易骨折,骨头太脆了,积极治疗就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被子里流泪,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打湿了一大半枕头。
她们其实相处得很好,从未有过所谓的“婆媳矛盾”。妈妈和我说过,别人都说她好福气,奶奶身体好,能够照顾我,她没怎么操过心。奶奶也说,她有一个好儿媳,事事都好。这些话她们从来不会当着彼此的面说出口,都是拐弯抹角告诉我。
妈妈也曾和我抱怨过她的偏心,记得家里所有人爱吃的食物,唯独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其实姑姑爱吃的她也爱吃,但奶奶只会在饭桌上说,这是姑姑爱吃的,这是爸爸爱吃的……她是一个孝顺的儿媳,把不满压抑在心,从不展露。爷爷奶奶更信赖她,有事会直接打电话给她,而不找他们儿子。她像打扮小时候的我一样,给他们置办新衣,我们家的人注重体面地活着。
作为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她也想要获得母亲的关怀、惦记,没有人不需要母亲。我想,在老奶奶的葬礼上,她也把她当成了自己早已逝去的母亲吗?
外婆说她过于操心,姑姑现已回家,她可以不再承担儿女的责任,她只是一个儿媳。她只是笑笑,不反驳,转头又把奶奶家的水电费交上。
次日上午,我们赶往医院,奶奶正准备做核磁共振,姑姑陪着她。在进入核磁共振室之前,她把身上带有金属的物件从裤子、上衣里掏出来。一大串的钥匙,上面还别着一个小小的指甲钳,我们家明明只有一扇门,怎么会有这么多把钥匙呢。也许是她曾住过的所有房子,钥匙都被留在了上面,这是她保存记忆的方式。还有手机、挖耳勺、钢镚……掏东西时,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隐忍时的痛苦,我想上前帮她,却被拒绝。
姑姑、爸爸和医生商量了一下,决定为奶奶做一个微创手术,用骨水泥把骨头的裂缝填住,缓解疼痛。旧伤治不好,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其更严重,平时少干活、多休息。
过了几日,做手术前,我们一家人挤在小小的病房里。
我坐在病床前,觉察出她内心的担忧与不安,她的身体僵硬,神情疲惫,嘴角和眼角始终耷拉着。没事的奶奶,这只是一个小手术,睡一觉就好了。
小手术?不是要打钉子进去吗?是不是很危险?她警觉地看向我。
原来是他们只和奶奶说要做手术,却没告诉她手术的内容,她害怕打钉子的疼痛和危险,独自担心了几个晚上。我和她详细地解释了骨水泥的用处,其实就像是把断裂的骨头处用胶水粘上,不危险,只是一个微创手术。她慢慢松弛下来,身体不再紧绷,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表情。原来不用打钉子啊,那就好。
你们怎么不告诉她是做什么手术?我转向病房里的其他人。他们尴尬地笑笑,说是忘记了。
年轻人们总是随意地对待老人,自以为是地做出决定。人在晚年,是不是只能任由子女“摆布”,顺从地接受命运呢?她几个晚上的担惊受怕,算不了什么。被手术者在进手术室前,却不知晓手术的内容。
手术顺利完成,奶奶的身体里多了些不属于她的部分,一些可以让她的腰部更加坚固的“胶水”。那些天,是爷爷在病房里陪护。
爷爷和奶奶的“战争”
距离奶奶手术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这一年里,她的大伤未愈,小病不断,折磨着她整整瘦了将近二十斤。我们都不让她干活,让她在家休息。姑姑时不时给在学校的我发消息说奶奶在家抢着干活,看不惯她做事慢,事事都要自己上手,让我打电话劝劝她。
这一年,她们母女二人爆发了比以往一二十年更为激烈、频繁的争吵与矛盾。吵架的最后,大抵是奶奶以一声怒吼——滚出去,姑姑则用已经麻木的沉默结束。她对她斥责与愤怒的缘由,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妈妈常常抱怨奶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的喜怒无常,她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无助倾注在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小女儿以及丈夫的身上。
姑姑的“懒惰”是奶奶对她最大的不满。她在生孩子之前几乎不会做饭,很少做家务,能够交给家政做的事不会自己动手,习惯了在城市里奔波、打拼的她,时间是珍贵的,而钱可以再赚。如今奶奶腰伤,她肩负起了整个家的饮食起居。不够熟练,所以做什么都慢慢悠悠。风风火火的她怎么能看得下去?于是,一边斥责,一边忍着伤痛把家务做了。我也曾怪罪过姑姑不更加勤勉一些,或许尽早把事情做完就不会争吵了,我总是站在奶奶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却忘了她才是我们家最需要发泄的那个。
爷爷和奶奶的“战争”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了,这几年,在我也逐渐长大、懂得人情世故之后,她就愈发激烈地反抗。她有了在这个家里的底气,儿子女儿已经自力更生,一手养大的孙女也会站在自己这边。她是纯然的无辜者、受害者,她无法忘却的陈年旧事,在每一件日常小事里刺痛着她,她不再忍气吞声,而是以恶毒、愤懑,接近绝望地呐喊、谩骂。
我们回家劝说她,她独自坐在房间里的单人沙发上,房间里灯光昏昏沉沉,一楼的空气潮湿粘腻,室内好像刚刚下过一场毛毛细雨。她坐在这样的环境里,伸出手对客厅里的爷爷指指点点,嘴里说着难听的家乡话,唾沫浮在了冰冷的空气里,差点凝结成冰。我从没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她,眼睛瞪得很圆,折射出某种异样的光彩。在仇恨里浸泡、生长出骨骼的灵与肉,会不会把仇恨也当作是一种养料呢。
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怒火还没有平息,像火焰一般的光彩闪烁着,随即变得柔软了一些——她逐渐恢复成了我熟悉的样子。我试问自己,她可能会渐渐远离过去的自己,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仁慈和善良,那我还会如初地爱这样的她吗?
她在家里发表的“独立宣言”是——不煮爷爷的饭菜、不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吃同一个炉灶里做出来的饭、不和他待在一个空间、不和他住在隔壁、不和他住在同一层楼——要搬出去租房子住、要分家、要离婚。她的反抗在他们的眼里是可笑之事,由几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发展到一周一次的“无理取闹”,让他们头痛。
在某一次奶奶再次发表“离婚决心”时,妈妈采取了“激将法”——不劝说、不反对,举双手双脚赞同。年轻时没有离成的婚姻,直到老年,也不会因为时代不同而有所改变。即便我们都赞成他们分开,奶奶也不会真正走到那一步。她不再提离婚的事,但争吵并不会因此停止。
我猜想,偶尔,她心里的内疚会代替那一阵阵的刺痛,让她重新变得柔和、温顺、小心翼翼,但不久,内疚又会被新的刺痛所代替,猛烈地在她的身体里产生回响。
爷爷应对这一切的方式,是他惯有的,天生、纯然的沉默,有时候被攻击得难受,他也会说出恶毒的话语。从以前到现在,我无法说他无辜,他只是默默接受着,不解决、不作为、不理睬也不在意。这样的漠视更让人发狂。
他们会在危难时照顾彼此,却都无法在日常生活里容忍彼此。
她的权利和底气
因为伤痛所导致的不能久坐、久站,对自己身体机能的小心翼翼与不信任,奶奶失去了大半辈子才建立起的掌控感——对身体的掌控,对“事业”的掌控。
厨房曾是她的天地,那里的锅碗瓢盆、架子上东西的摆放、抹布的使用期限、垃圾桶与灶台的距离、灶台的高度——全都是她一手操办,她在这块小小的方寸之地度过了她人生近十分之一的时间。我回家时,总是先冲进厨房和奶奶问好,她也会站在那油滋滋的地板上,笑着拥抱我。她站在厨房里切菜、炒菜、洗碗、打扫,这些事已经变成了她的本能。
我很少听到她的需求,但装修厨房,她不厌其烦地说。她默默攒钱,就为了能快点拥有一个崭新、明亮、干净的厨房。爸爸妈妈曾说要帮她装修厨房,但转眼就被更“重要”的事所代替。她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厨房是她的舞台,也是战场。她像个魔术师,在那个小小的空间加工出美味、营养的食物,这样的厨房里做出的饭菜养育了我,让我们一家人都健康、有力。在这片天地施展,是她的权利和底气。
姑姑掌握“厨房大权”之后,常常在饭桌上向奶奶虚心请教某一道菜的做法,是先放入水中煮还是直接炒?是放入冷水还是开水?是先放辣椒还是先放肉?每个人对于每道菜的理解和做法不相同,自然烹饪出的味道会不相同,也经常出现今天明天做同一道菜,但味道却大相径庭的事情。妈妈有时会加入他们的讨论,我听着她们激烈的讨论,心想,我今后做出来的饭菜会是何种味道?
失去了掌控感的奶奶,开始在网络上购物消解郁闷,她和爷爷都是我们家的“网购高手”,快递一个接一个地送回来,没拆的纸箱堆满了房间。她买的东西也大多和厨房有关,光是炒菜时用的油,十年都吃不完。姑姑觉得她买的油不好,偷偷藏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乐此不疲地买着。直到有一天,用完了姑姑帮她充进卡里的钱,发现自己用了这么多钱,再也不买了。
她也看各种短视频、直播,对里面的内容和故事深信不疑。那样家长里短的狗血视频并没有让她的精神放松,反而陷入了更加同仇敌忾的漩涡。我劝说她不要过于相信,很多都有夸大、渲染的成分,她却说我不懂人心的复杂和肮脏。
那个冬天快结束时,她先后经历了感冒发烧、高血压导致的眩晕症和肋骨骨裂、骨折,被折磨得不成样。她和姑姑说,在手术后,她去算过命,今年是龙年,她既属龙,名字中也带了个“龙”字。今年是她“双龙并行”的本命年。那个大师说她活不过今年。
意志愈加消沉,身体便更不顺从。肋骨骨折,她整日躺在床上,翻身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对抗着痛苦。我提出要与她同睡,方便晚上照顾她起夜上厕所,她依旧以“会吸走我身体里的阳气”为由拒绝我,坚持独自睡。
帮她贴膏药时,她把衣服掀起来,露出最内里的内衣和肌肤。她穿的内衣是最老式的,没有海绵之类的胸垫,仅仅是两块布料,松松垮垮,上面还有粗糙的花纹。我问她为什么穿这种内衣,她说老人家一般都是穿这种,在菜市场里买的,便宜又舒适。她的肌肤,皮和肉仿佛是分离的,起了皱纹的皮粘连在肉上,随着她的摆动幅度不住地晃动着,我老了也会变成这样。我尽量不触碰到她,小心翼翼地把膏药贴上去。
我和她在关了灯的房间里说悄悄话,我蹲在她的床边,我们的头离得很久,几乎要贴在一起,像小时无数个夜晚那样。奶奶,以后我工作赚钱了,我就带你去旅游,不带其他人,就我们俩。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你喜欢海我们就在海边租个房子,每天去海边看日出。我看见她在黑夜里擦去泪水,笑着说,好,我就跟着你了。后来听妈妈说,奶奶很高兴,她说她一定要和我去旅行,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想考研究生,这将会让我们出行的计划又往后推迟几年。每每想到她那天晚上的泪水,我便感到内疚和惭愧。我为自己的自私和无能为力而难过,为她天真的喜悦而难过。我总是让她等待。小学时,她在校门口接我回家,我会耍赖,让她给我买零食和玩具;陪读时,她在家里开着小灯等我,我回去了,她才愿意睡觉;大学时,她盼着我放假,回家吃饭,一进门就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而现在,我却还让她等我再长大一点,再有能力一些。
她爱运动,尤其爱打羽毛球,我为了和朋友玩,总是推迟与她的约定。我们早早约定一起打球的那个寒假,她做了腰椎手术,而如今,我彻底地失去了与她打球的机会。这是我一辈子都会悔恨的遗憾,我决心不让这样的遗憾增加。
好在奶奶撑过了去年,大师的预言没有成真。她的生命也在春天来临之际复苏了。
(作者:何姗;编辑:吴筱慧)
海报设计:王璐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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