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父亲,离开体制这五年|获奖作品节选

亿通速配 万生平台 2025-08-28 1 0

编者按:

近日,“澎湃镜相”第二届非虚构写作大赛获奖名单揭晓。本届大赛以“渺小与苍莽”为主题,特设奖金池33万元,旨在挖掘关照现实、书写时代与个体,记录磅礴与幽微的优秀佳作。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七猫中文网、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联合主办,邀请来自学术、创作、出版、影视界的多方代表共同参与评审,从选题、信息和文本等多维度考量,最终评选出12篇极具潜力的非虚构作品,并将继续推动出版和影视改编等多种形式的内容开发。

《全职父亲,离开体制这五年》(作者:于元杓)获此次大赛提名奖,以下内容为获奖作品节选,“镜相”栏目独家首发,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2019年初,K市出台了市级机构改革的实施意见。还不到春节,就有几个原先独立的单位合并到我们部门。办公楼里一下多了好多新面孔,本就不宽敞的停车区变得更加拥挤,来晚了甚至没有停车的地方。有传言称,未来一段时间,我们部门光处级干部就将增至四十位以上。还有人说,正科级干部人数或将超编,正科以下者短期内难有提拔可能。

或许是为了避免手下人出现思想波动,春节后的一天傍晚,已经得到内部消息的科长私下跟我透底:我们科室将一分为三,我和同屋的老邹将分别担任两个新科室的负责人。虽说只是先由副主任科员升为主持工作的副科长,但等这一轮机构改革结束,我们就会升为科长,也就一年半载的事儿。

我心里当时毫无波澜,既没为自己即将主持一科工作而振奋,也没为自己暂时不能升到正科而遗憾。倒不是因为处在而立和不惑之间的年纪、有些事已经看淡,而是彼时我已经有了其他打算。

隔天我便将一份手写的辞职信交到科长手上。科长当时一声惊呼,一双大眼在那张信纸上反复确认,似乎难以置信。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我:“你要去弄么?”

我笑道:“回家看孩子。”

裸辞

2019年4月1日,星期一,辞职回家第一天。

早饭时,满意一直问我:今天不上班吗?明天呢?后天呢?再也不上班了吗?真的吗?

得到确定的答案后,他笑了。他嘴里塞满了食物,笑起来脸蛋儿像个肉包子。老婆也美滋滋的,看起来比我俩结婚那天还要激动。我猜我的脸上当时同样泛着喜色,毕竟,这是我们全家的大日子,也是我们一直盼望的日子。

辞职之前,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不为职责所绊,不被职业所累,仔细看一看工作日里的街巷,认真听一听办公室以外的日常;在高阔的蓝天下狠狠地溜达一上午,狠狠地出一身汗,狠狠地嗅一嗅市井烟火和草木芬芳;黄昏时再寻一处幽静所在,在那遍染群山的血红色中做一场迷离的梦,最后用最磅礴的热泪送别久违的晚霞和夕阳。

可当这样的机会终于握在手中时,我却完全没了幻想中的洒脱和从容。

那天我用婴儿车推着满意上街,望着青岛路上来来往往的公交车,他兴奋地叫个不停:爸爸,那儿有一辆K5!那儿有一辆110路!我嘴上配合着,却并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眼前的街景虽然像极了我读大学时漫步过的春城一隅,头顶的鸟鸣亦如从前那般轻盈,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同样的自由气息,可我就像失去了某种能力,再无法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望着早高峰后人车渐稀的街面,想到自己近乎无所事事的状态,我忽然忐忑起来,一时间既希望被人注意,又害怕被人注意。

因为父亲的缘故,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的我立刻就借由职工子弟的便利条件,成为农电局的正式职工。虽然我家住市里、单位在下面的旗县,虽然当时的农电局还没有上划给国家电网公司,我的工资远不如外人猜想的那么高,但这份工作旱涝保收。即便是2008年金融危机造成辖区内用电大户倒闭、售电量大幅减少的情况下,年底时我依然有奖金可拿。

三年后,我通过公务员考试来到K市,又用九年时间从乡镇、开发区一路干到市直部门,不仅工资待遇更胜从前,职务上还有很大晋升空间。

也就是说,大学毕业后的十二年里,我一直都干着不少人羡慕或渴求的“稳定工作”,一直享受着体制内的专有福利。我经历过职场上的磨练,却从来没受过真正的风吹雨打。

因此,那天我用婴儿车推着满意,踏出的并不只是家门。在成为“全职爸爸”的同时,我也将走进与此前十二年完全不同的人生——不必再受累加班,不必再吞声忍气,同时也不再有固定工资,不再有年节福利,还不得不自掏腰包以保证养老金和医保的存续。

从体制内辞职倒也不稀奇,就我们单位来说,主动放弃铁饭碗的就不止一个。此前六年里,有两个事业编,他们家里都有不小的产业,辞职是回去接班;还有一个公务员,正科级,他辞职是去创业;另有两位履历丰富的科级干部,他们是被当地的龙头企业用高薪挖去,年收入数倍于从前。由于我辞职时并未做过多解释,以至于不少领导和同事有误会,以为我提不上正科,一时负气;或者早就铺好了后路,借机另谋高就。因此那段时间,曾有不止一人劝我别太冲动,也有人发短信祝我生意兴隆。

他们哪里知道,彼时的我已经对仕途兴味索然,也不向往大多数创业者的内卷生活;我更没有“后路”,我根本就是裸辞。

对有些人来说,裸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天生缺乏冒险精神,再加上我父母都是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成长于物质匮乏和社会动荡时期,又都是有编制的工作者,他们的成长经历、社会圈子和人生经验,以及因这些经历、圈子和经验而形成的人生观和处世原则,也在后天进一步强化了我的保守本色。比方说,上大学之前,我从没进过“三室一厅”,更没逃过课;即便是上了大学,谈了恋爱,我也没做过比牵手和接吻更大胆的事。虽然我心怀浪漫,偶尔也想叛逆,却总是心有余而胆色不足。上中学时有次负气离家出走,一度打定主意要让父母为自己着急,可还没等他们发觉,我自己就灰溜溜地回去了。比起胆色,我的能力似乎更加不足,在第六次参加公考并最终上岸之前,我甚至已经习惯了失败,习惯了被拒绝,更习惯了主动放弃。我因此而自卑,总是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评价,并为可能的失败而担忧,所以即便心怀浪漫、即便心有不甘,我也总是走更有把握、更容易成功的道路,以保持多数人眼中的体面和尊严。因此对我而言,裸辞是可以理解,但很难完全认同,更不可能去亲身实践的行为。哪怕我早就对自己的职业和状态感到厌弃,哪怕我暂时没有创业或再就业的打算,在辞职之前,我手里也应该握有充足的保障,比如说钱。

可我就是裸辞了。事后回想,“回家看孩子”并不是我辞职的唯一理由,但那年那天、那时那刻,在那种情形下,能驱使我以近乎壮士断腕的悲壮决心写下辞职申请的最大因素,就只有当时刚满三岁的满意。

陪伴

满意之所以叫“满意”,是因为老婆在怀他时许下了“无论孩子将来什么样都满意”的承诺。满意也确实让人满意,长得好,又很少作闹,无论谁带他都觉得省心。在我辞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基本上不用特意陪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自己安静地玩玩具或看绘本。我可以完全不受打扰地在一旁看书、洗衣擦地或记录日常。那段时间很少有阴雨天,几乎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每当我把屋子收拾干净,坐在地板上看完几十页书,或是在他吃间餐时,冲上一壶咖啡,和他一起嗅着咖啡香气、注视着咖啡液一点点透过滤纸滴进壶里,又或是在午后的院子里浇上一大摊水,看他像佩奇和乔治一样毫无顾忌地跳泥坑、跳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水,我都会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满足。我会暂时忘却辞职带来的隐忧,更庆幸自己这么早就离开了职场。那真是一段美好而惬意的时光。

那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一个人——大概是个网红——他几乎和我同时开启了全职爸爸的生活。与我不同的是,他阳光帅气,还有一支团队跟拍日常。镜头里的他们就像在演一出童话剧,美好而精致,我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人家的生活本就如此。我也动过每天上网发布带娃日常的念头,并对发布效果做出极为乐观的估计,但我从来没有实施过。因为我清楚,一旦抱有目的,记录和拍摄便带了功利性,就算不难为孩子,也很可能让陪伴变得三心二意——那样的陪伴,肯定不是满意想要的。

我独自在家带满意时,每天至少要做一顿午饭。我对做饭并不打怵。老婆怀孕时,我每天早上做两顿饭,一顿我俩早上吃,一顿给她带到单位中午吃;有了满意后,有一阵也是我张罗早饭,而且是五口人的早饭。满意不挑食,粗粮、蔬菜、鱼肉蛋奶,没有他不吃的,只是需要喂,有时候他吃着吃着、忽然溜号,或者跟我开玩笑、故意不张嘴,这时我就扮一个他熟知的卡通角色,然后把饭菜舀在勺子里,假装很在意这勺饭的样子,引导他以另一个卡通角色的身份,趁我闭眼时“偷吃”。他很喜欢这个游戏。

虽然我完全可以一边喂他一边吃饭,但我总是先喂他,等他吃饱了我再吃,因此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刚吞了两口粥,他就在客厅沙发上叫唤:爸爸,尿尿!我过去照应着他尿完,洗洗手,回去刚夹起一口菜,他又招呼我:爸爸,我的双重射手的炮弹飞到按摩椅后面去啦!等我帮他把炮弹捡回来,再次端起碗,眼瞅着碗沿儿就要凑到嘴边,他突然又冒出一句:拉——屎……

完整的陪伴,当然不只有温馨和欢乐。即便陪伴对象是满意这样省事的孩子,疲累也在所难免。那时他喜欢逛超市,几乎隔一天去一次。逛超市并不累人,累的是回家的路上。我们家在一个小山坡上,距公交站点甚远。每次一下公交车,他就喊累,无论我怎么鼓励、哄骗,最多挪到山坡下,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爬到我身上,熊着我抱他回去。于是我就得背着从超市买来的蔬菜水果、抱着个穿戴整齐后将近四十斤的小胖孩,肩膀、手脚、肚皮、腰胯一齐使劲儿,一步一步踏上山来。有时候觉得那山坡实在太陡太长了,怎么走都走不完,走得腿肚子都直打颤。老婆听说后,便要满意多体谅我,同时劝我少买压秤的蔬果;她则一有机会就去买菜,并且尽可能地多买,以减轻我的负担。

我们逛超市都是在上午。有时候回来晚了,他倒是用水果零食或小蛋糕提前垫了肚子,我却又累又饿,还不得不抓紧一切时间淘米切菜、准备中午饭。每次饿到极点的时候,胃里就像有一张大嘴,哗哗地淌着口水,声音奇大。每到这时,支配我行动的就不再是大脑,而是肚子。这时候如果满意再要求我干这干那,我便会忍不住呵斥他几句。有一次我在抱怨过“爸爸就两只手忙得过来吗”之后,倒是灵光一闪,一边干活一边和他畅想,如果我变成一只章鱼、有八只手之后会怎么样,或许那样我就能同时完成切菜、洗水果、拆图书包装和拼乐高的任务。可惜现实不允许我有八只手,什么时候把饭菜端上桌,我什么时候才能从焦虑中彻底解脱。老婆说我一根筋,不知道先歇一会儿、找点东西垫一口再做饭。其实我并非想不到这一点,只是有时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就像有强迫症一样,假如平时都是十一点半做好饭,那我就很难容忍自己因为歇一会儿、垫肚子而将开饭时间推延,就好像失职一样。

除了逛超市,给他讲故事也很累人。他总是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把一大摞书砸在我面前,然后一声坏笑:“嘿嘿,讲吧!”于是我就一本接一本地讲。假如某天他搬来的是他叔叔婶婶给买的《可爱的鼠小弟》系列,我就算捡着了,因为每页纸上往往就一句话,甚至就一个拟声词;要拿别的书,那我就惨了,尤其是《汪汪队立大功》系列里有一本六个故事的合集,页码多、字数多,平均每个对话框都有几十个字,我常常读得口干舌燥,还有几次读着读着就睡着了。他当然不会因为我睡着了就放过我,哪怕他手里正玩着乐高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只要我的停顿稍长、或者一句话没读完就停住,他会立刻反应过来,把我叫醒。假如我因困倦读错字、或者漏读,他也能立刻作出纠正。虽然当时他还不识字,但因为那些书已经听过无数遍,哪句话是谁说的、到底怎么说的,每个词、每个字,都早已深深印在了他的小脑瓜里。

相比于读故事书,我更喜欢自由发挥,讲我看过的书和电影,还有历史。我曾凭记忆把97版《水浒传》的四十三集剧情给他详细讲了一遍,还根据近代曾有鲸鱼在K市搁浅的记录,由鲸鱼搁浅地地名中的“所”和“卫”,延伸到倭寇入侵和甲午海战。讲这些不但不会让我犯困,反而让我越讲越兴奋、越讲越多,他听得也津津有味。不过这就引发了新的问题——某个故事实在太好听,以至于他第二天还想听,可是没有文本参照,我不可能讲出和前一天完全一样的故事,而且再讲时没了新鲜感,讲故事的状态也就跟着打折扣。后来我留了个心眼儿,在讲故事的时候打开手机录音,这样以后他再想听某个故事,我放录音就可以了。我手机里存了好多段这样的录音,最长的一段足足有一小时。

除了讲书和电影里的故事,我还经常给他讲我小时候的事。当年我父亲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总是充满苦难,比如五岁就开始帮家里劈柴,七岁顶着大雨挑粪,十七岁下乡被人欺负、拿起铁锹和人拼命等等。我确实没有这样的苦难可讲,但即便我在校园和职场里也曾有过孤独和挫折,我也不希望借由故事来放大每个同龄人都可能遇到的问题,在满意心中营造一个充满阴暗和不公的世界,进而美化自己,树立一位不屈不挠的伟岸的父亲形象。我总是给他讲一些好玩的事,比如我抓蚂蚱、扁担钩和天牛的经历,比如我玩过的玩具、听过的笑话、做过的梦。我也从不避讳讲自己的过错和糗事,比如我曾因为怕黑,在放学回家进楼道的时候靠一人分饰两角、互相对话来壮胆;比如我曾因为玩火,导致手指上留下了永久伤疤;比如我曾有内急却不好意思在上课时举手,最后拉了裤兜子;比如我曾因为泪腺过于发达,被一个女同学当众气哭;比如我曾因为胆小,在被不良少年打劫时撇下同伴独自逃跑……

我给他讲这些,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他听故事的需求。事实上,他也胆小怕黑,也容易掉眼泪,也经常抹不开面儿、爱憋屎尿。我想用自己的经历告诉他,有些事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事则会越拖越糟。

偶尔我也会讲起老家那边的亲人,故事里的他们慈祥有爱,尤其是我的父亲。

尽管当时,我和父亲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对立当中。

父子

我辞职的第13天,正在上海帮我弟弟带孩子的父亲得到消息,当即发微信知会我,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

辞职这件事,我从没打算一直瞒着他,但也确实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暴跳如雷,但我绝没想到,他这一次的爆发竟到了可怕的程度。

他说,我的心里只有满意,没有他。早知道我有今天,他当初就不该费心费力地支持我考到K市来。他要求我偿还在K市安家的所有费用。他一方面说往后不再有我这个儿子,却又步步紧逼,让我和我老婆考虑他和我母亲今后的赡养问题。他说我不能光抚养儿子,还得赡养父母。

当我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一方面感到慌乱,因为那些文字冰冷刺骨,已经不像是我从前熟悉的父亲的口吻;那些要求也让我始料未及,我的积蓄极为有限,即便他肯宽限几年,即便我有挣快钱挣大钱的门路(何况没有),要偿还那些费用也势必会给我们的小家庭带来不小冲击。另一方面又觉得讽刺,当时他和我母亲都不到六十周岁,虽然身体都不算好,但他们能自驾游、能替我弟弟弟妹照看孩子,远没到需要伴侍床前的地步;经济上他们又都有稳定工作,我父亲的工资甚至比我当公务员的收入还要高很多,明明他们眼下什么都不缺,却偏偏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时刻,催逼着我反哺,要从他们还没上幼儿园的孙子那里,再分一部分我的财力和精力。

见我迟迟没作回应,他开始通过微信语音消息,接二连三地骂我,王八蛋,X你妈,不是人,诸如此类。最后,他竟以一副老无赖的口吻,叫我不用躲他,他有的是办法找到我;他对我的那些投入,我如果半年内不偿还,他将到法院起诉,到时候再慢慢收拾我。

当时我正在海边陪满意放风筝,风很大,我感到双脚无法站稳。父亲的嘴一向毒,一旦发起攻击,就从来不给自己留余地,更不给他人留余地,但在我印象里,即便是对结过梁子的人,他也不曾用过像今天这般恶毒的言辞。我完全料想不到,我个人职业生涯的一个抉择,竟能让一对亲生父子反目成仇。

其实,我和父亲的关系原本也不亲近。我小时候,绝大部分时间里,一下班就跑回家做饭的是母亲,盯着我学业的也是母亲,我生病时跑前跑后的还是母亲。除非休息日,否则我很难在家里的餐桌上看到父亲的身影,他总是在我熟睡之后才回家。即便我也曾在将睡未睡之际,听见他开门落锁的声音,从卧室里远远地看着他坐在客厅的小马扎上,费劲巴力地卸掉防寒护腿、剥下厚棉裤,但我们之间很少有交流。他从没解释过自己为什么总是晚归,我也从未认真了解过他的工作,除了和电有关,他的工作我一无所知。

即便如此,小时候的我仍然崇拜着父亲,崇拜他浓密的体毛,崇拜他如同铅球一般圆实的肱二头肌。有一年他代表单位去打排球,单位给买了套运动服,比赛之后他把湿透了的运动服给了我,我高兴得连洗都没洗,第二天便穿着去了学校。

有人说,国人总是羞于表达内心的情感。我确实不曾向父亲袒露过崇拜之情,他也几乎从未让我感受到宠爱之意,有时候我甚至认为他很讨厌我。特别是我上初中、成绩下滑的那段时期,他常说我给他丢人。虽然总的来说,他打我的次数极为有限,也远不如母亲掐我大腿里子那样印象深刻,但是因为他发脾气的模样实在吓人,而且经常莫名其妙地生气,还不止一次对我母亲施行冷暴力,因此骨子里我很怕他,有时候甚至盼望他不要回家——不是盼他有什么不好,就只是不想看见他、害怕看见他。

直到参加工作之后,我们父子间的关系才和谐了许多。在老家工作的那三年,每次我周末回家,和他一起喝酒聊天时,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欣慰的光。每次我当上先进工作者,他都迫不及待地和朋友们分享。等到后来,我如他所愿,终于考上K市的公务员,他更是喜上眉梢,逢人就炫耀。那段时间我住在家里,无论玩多长时间的电脑游戏,都不会再遭受他的指摘;无论我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似乎都毫不介意。他会在我睡懒觉时,像个老小孩似的跑来挠我脚心;晚上则坐到已然困倦的我跟前,没话找话或欲言又止——这些大概可称之为“宠爱”的举动,都是在我考上公务员之后才有的。或许,他宠爱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那个肯无条件听他话、顺他意,能满足他心愿的儿子。如今我违背了他的意愿、辜负了他的期望,欺瞒父母,大逆不道,自然也就不配再做他的儿子。

那天他越骂越难听,我忍无可忍,用语音消息回了过去。我说我辞职堂堂正正,我是回家带孩子,又不是去杀人放火、违法乱纪;我也没和他签什么生死合同,这辈子非得听他的话、事事听他的安排,干公务员就得一直干到退休干到死;他所说的那些“投入”,可以列个清单,我应还尽还。

我以前从未对父亲那般强硬过。或许是长久以来的压抑和顺从,终于将我的情绪逼到了不得不发的死角,也或许是因为这一次,我无比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困境

我之所以选择全职带娃,其实和我的父母不无关系。由于我和老婆都不是K市本地人,双方父母又不能长年留在K市,因此我俩上班的时候,都是由他们轮流过来帮忙照看满意的,周期在一到两个月。我岳父是个干大事的人,照看孩子这种事做不来。我岳母非常利索,她在我们身边时,不光满意长得好,家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我老婆如果有什么想法,和她沟通起来也非常方便,因此我们都觉得她是最适合照看满意的人。可是我岳父张罗的那些买卖,哪一样也离不开她。她本身也很有事业心。她总想二者兼顾,既要帮忙照看孩子,又不能耽误做生意,因此一再提出将满意带回东北,并称国情如此。我们尝试着将满意送去过一段时间,效果并不好。对满意来说,没有人能替代我们,我们的陪伴一天都不能少。

我父母倒是没有事业可忙,但他们带孩子的理念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我常因此精神紧张。当时我家有一个成串辣椒状的新年装饰,挂在吊灯上,平时我们抱满意,总是提防着别让他抓到,以免造成意外,满意自己也从不去抓那个东西。可是我父亲带孩子的第一个星期,就给我们演示满意如何按照他的指令抓住那串“辣椒”。当时我连忙制止:别让他抓呀,万一把灯拽下来砸到人咋办?我父亲信心十足地说:没事儿!我训练的就是让他只抓,不拽!你看,我让他抓他就抓,让他松开他就松开!

别说我老婆,就是我听着也不是滋味儿。为什么要“训练”我的孩子?又为什么非要“训练”他干这个?类似的事还有很多。似乎在他们眼里,遵从我们的习惯,平平无奇地把孩子照看好,算不得本事;应当多一些附加项目,多一些挑战,最好是让孩子学会一些只有他们才能教会的本领,才能成为他们带过孩子、善待孩子的最好证明。

和这些相比,欺骗才是我们最无法容忍的。我老婆曾和我父母交代过,她给满意准备的零食,都是认真挑选的、相对比较健康的,每天的定量也足够,不必额外再买零食,免得影响吃饭,另外他们岁数大了,也怕他们买不好。这不光是为满意的健康着想,也是为他们省事儿、替他们规避风险。可我父母明面儿上答应着,背地里却买了一批零食,藏在暗处,每天拿给满意吃,也不知是有意瞒着我们,还是觉得他们有这个自主决定权,总之后来我们通过满意才知道这事儿。

还有件事更让我后怕。有一回我母亲自己过来接班,那段时间满意爱坐公交车,我们每天下班吃过晚饭,都得陪他出去坐两趟。我母亲对满意说,这回奶奶领你坐公交!我当即表示反对,因为她天生就有严重的眩晕症,任何交通工具,除非她自己开,否则坐什么都晕。虽说那几年她的眩晕比之前好了很多,坐车也没太大问题,可是凡事就怕万一。我当时千叮万嘱,她嘴上答应着,但到底还是瞒着我们去了,幸好没出什么大事(不知她是否曾因此而得意)。当时我气得几乎要发疯。她总是这样,越是大家不让她干、怕她干了会出问题的事,她越要干,仿佛就为了证明给我们看。

以上种种,我和老婆都曾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分别去找我父母沟通过。他们总是闷声不吭地听我们说完,既不表示认同,也不提出反对,然后依然故我。我们因此上火,也渐渐无法信任我的父母。有段时间我甚至根本无法专心上班。老婆更是患上内分泌失调,晚上不到七点就困,睡不到凌晨三点就醒,月事也极不正常,中西医都看过,始终不见好。

我今天写下这些,并不是为了让外人觉得,我的父母在带孩子这方面是多么的难堪大用,更不是为自己博取同情;我只是客观地回溯过往,以便读者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我这样一个生性保守的人,会做出从体制内裸辞这样的极端抉择。事实上,我和老婆都认为,父母并没有帮我们照看孩子的义务,照看了即是情分,就应当感恩,何况我的父母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假如我们对孩子的成长、对家庭生活的品质有更高要求,我们不能苛求父母,只能勉强自己。

老婆曾说,满意很可能是那种“高需求宝宝”,因此他对父母陪伴的需求比一般孩子要高。我和她都认为,这并不是什么缺点;即便是缺点,那也是遗传自我们的基因,我们更应该给予他比一般父母更多的耐心和爱心;何况对一个孩子来说,无论父母给予再多耐心和爱心,都不算多。

因此,面对当年那种困境,我们为满意做了一些事,做了一些割舍和牺牲。我们相信,即便面对同样的困境、甚至更大的困境,有些人也一定会选择不同的解决方式,并且很可能比我们解决得更周全、更圆满;而我们之所以选择那样的解决方式,除了出于对满意的爱,除了出于为人父母的责任感,或许也是因为年少时的经历——我们都不是由父母一手带大,在我们最需要陪伴的那个阶段,大多数时候只有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陪在身边;有了满意之后我们才意识到,正是当年父母的缺位,才导致今天我们与各自父母之间的种种问题,不过造成这种缺憾的不是我们的父母,是生活,是命运;经验或有不同,认知或有差别,无论父母们选择向命运妥协还是对抗,都是为了在自己能力的极限之内,给予孩子们最好的生活。

(作者:于元杓;编辑:柳逸)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