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与父亲|获奖作品节选

亿通速配 亿通配资 2025-08-11 3 0

编者按:

近日,“澎湃镜相”第二届非虚构写作大赛获奖名单揭晓。本届大赛以“渺小与苍莽”为主题,特设奖金池33万元,旨在挖掘关照现实、书写时代与个体,记录磅礴与幽微的优秀佳作。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七猫中文网、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联合主办,邀请来自学术、创作、出版、影视界的多方代表共同参与评审,从选题、信息和文本等多维度考量,最终评选出12篇极具潜力的非虚构作品,并将继续推动出版和影视改编等多种形式的内容开发。

《花园与父亲》(作者:黄旭东)获此次大赛“澎湃七猫特别大奖”,以下内容为《花园与父亲》节选,“镜相”栏目独家首发,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我向一位熟识的牙医说了好话,带父亲去把牙齿拔了。父亲似乎十分享受这样的待遇——由儿子陪护着,去见医生。脸上漾着得偿所愿的表情,就像小时候我央求母亲什么事,终于得逞的那副样子。又好像余怒未消,因为对于他想要拔牙的诉求,我毕竟敷衍了好几天。但是拔完牙的第二天,父亲就发烧了,很吓人,全身发抖,冒汗,把衣服也打湿了。

于是送去了医院。但也只是做些对症处理,消炎,护肝,养胃,利尿,住院到第十天,张医生找我了。他要我好好考虑一下,趁目前情况稍有稳定,赶紧出院,“要不然,可能从此就回不了家呢!”

我说,“住下去,会好起来吗?”

“好起来?你看农村里的那些老台门,哪里还会修得好的?勉强立着不倒,也靠老天保佑了。你们打算一下吧,现在是个时候。”

“他还能有多长时间?”

“随时都有可能。”

一提起要出院,父亲就把脸转向墙壁,不让我们看见他在抹眼泪。母亲说,“医生都说了,可以出院了,你干嘛要赖在医院里?我是不陪你在医院里了,让你一个人在医院里。”

想了半天,父亲转过身来对母亲说,“那么,你回去好了,我一个人在医院里。白天你来一下,晚上你不用来,我一个人没关系。”

我说,“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呢?主要是医生也说了,你已经好了,可以出院了。”

“我这个样子就算好了?这是个什么医生啊?”他说不下去了,又转过脸去,自顾自神伤了好一会。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再让我住两天,可以吗?”

父亲在医院里又待了两天,不得已回了家。那天是周五,等到下午女儿放了学,我就接上她向西白山驶去。这是我和女儿商量好的一件事,一起去西白山露营一次。计划了好几次,总被什么事情耽搁,一直也不能成行,这次我是下定决心要把它实现了。好像迫不及待地为父亲办了出院,就为了能腾出时间带女儿去一次西白山。

我们不断离开省道、县道、乡道,一次次从岔路口驶入一条更小的路,渐渐来到了大山的腹部深处。长时间都在爬升,但视线仍被近在眼前的山体阻挡。扭曲的道路甚至把我们引至一处绝壁下方,然后穿针引线一般,带我们离开那里。我们来到一处垭口,当地人叫做分水岗的,那里有个自然村,住着几户人家。道路继续分岔,水泥路面消失了,剩下一条土石路面的机耕路,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行。刚下过一场雨,山上到处在淌水,形成无数小瀑布。经常遇到水流在路面上淌过,把大小石块从泥土里刨出来。有几个路段,我们简直是往草丛里钻,连人带车被掩埋在芜杂的枝叶里,暗无天日。

一路上我跟女儿讲了好些关于西白山的儿时记忆。在那时候的新村人眼里,西白山总是在那里,你没办法假装它不在,春夏秋冬,晴天落雨,无论你在哪个角落,在做什么事情,抬头就能望见西白山。看天气要望一眼西白山:西白山已经在下雨了呢,已经放晴了呢,不出一个钟头,村堂里也会下雨了,出太阳了。看季节要望一眼西白山:眼看正月就要满了,西白山顶的积雪却一直不化,白皑皑的,夜里也在闪光,村堂里的大人简直慌了神,张口闭口西白山的雪怎么还不化呢,好像西白山的雪不化,春天就不来了……西白山就像一把尺子,很多事情都要靠它来量一量。

我一边跟女儿说着这些,两天前父亲哀求着让他再住两天院的一幕,却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闪现。车子往前行驶,每到一个逼仄的拐弯,那一幕便仿佛扑面而来。父亲是在担心,这次出院以后,会把他送回新村吗?送回台门里,把堂前清理出来,等他咽气?

说实在话,张医生找我谈话时,我不是一点也没有过这样的打算,只是还没有作最后决断。大家都在看我,越是到紧要关头,越是齐刷刷盯着你这个当儿子的,医生看着你,母亲和妹妹看着你,父亲自己也眼巴巴地看着你,仿佛你真的集大权于一身了——只要你说一句,大家就会齐心协力地,把一个人从人世间逐出去,譬如,把父亲从医院里逐出去,送回新村,让他在台门里的堂前躺下。连父亲自己也会不得不服从呢。

父亲简直是用他的死来加持你,让你成为别人眼里的一个重要人物。你拥有任何别人都没有的、对你父亲下判决的权力。

但同时我又是那么的胆怯,面对硬塞到你手上的、炙手可热的一样东西,你想抓又不敢抓,一旦上手,又下意识想要甩脱它。

终于,机耕路到头了,我们下车继续攀爬,大约一小时后,来到了山的最高点。这时候,像眼中钉一样横亘不去的西白山,消失了。我想把新村指给女儿看,但怎么也找不到。这让我有些困惑,人在新村能清楚地看到西白山峰顶,为什么一来到西白山峰顶,却找不到新村了呢?不但找不到新村,连山峰的四周,都像被埋没在雾霭般的水面之下,似乎这孤零零的山峰,是我们最后的落脚点。

母亲开始和我商量父亲的后事。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郑重其事地说,你看,哪张照片比较好?

交给我两张父亲的照片,放大到了七寸。胡子刮得精光,新理的头发,身着青灰色中山装,风纪扣紧紧地扣着,里面还穿了白衬衣,深色中山装领口上方,齐整地露了一线洁白的衬衣领子。一张侧脸,一张正脸。侧脸的那张透着一层淡淡的阳光,人看上去也挺拔精神;正面的那张,人有些佝偻,苍白,拘谨,就像早晨起来刮胡子,脸却还没有完全涨透,眼睛就看着你。“都是鸣强拍的,哪一年拍的倒是忘了,”母亲说。

“正面的这张人不自然,但是侧面的,派这种用场总归不好吧,”我说。

“应该还拍了几张的,都放在那个木头盒子里,我去找来。”

“先不要去找吧,”我说。心里想的是,他那么百无聊赖地躺在一边,你在床头这边翻箱倒柜,当着他的面寻找一张准备着作为遗像的照片,他会怎么想呢?

鸣强师傅之前为父亲拍的照片,母亲也向他去要来了——餐桌上搁着一个白色优盘,母亲指着它说,“诺,鸣强说了,都在这个塑料卡片里面。”

这两年我也陆续为父亲拍了些照片,应该能挑出一张更好的吧。我得花时间把照片好好理一理了。“我会在我拍的照片里,再找找看的,”我说。

“佛也在准备了。今天你小姑来,问她村堂里有没有念佛的老太婆,她说村堂里只剩五六个老太婆了,念佛的人都没有了。后来想到你妹妹的婆家,电话打过去,马上就说会弄好的,会叫村堂里的念佛班子念上两天。寿衣倒早就做好了,一人做了一套,放在新村。”

“那么,到时人要不要回新村?”我说。

“对面那幢楼,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好像回过小区的。”母亲说。

对面那幢楼前年去世了一个人,是这个新小区里第一次有人去世。“他们是到山上之前,捧了照片回过小区吧?人应该没有回来过吧?”我首先想的还是这个问题:让父亲在哪里临终?其中有没有特别的讲究?

“仪式这些东西,我是不懂,”母亲说。

“我想反正三个选择,要么医院里,要么新村,要么这里。”

“新村台门里都没人住了,杂物堆得到处是,都没人来整理,事情是做不来的。”

“那么就从医院到殡仪馆。要么先从医院回到这里,再去殡仪馆。可以等事情做完再回新村,相片可以挂到敞堂间去。”我说。从实际操办的角度,在哪里临终,还牵涉到在哪里办丧事。但从礼仪上,两件事是否一定要在同一个地方进行?而且我还听说过很多例子,也有人家不愿意让人死在新房子里的。

“我是不懂的,”母亲沉默了片刻,“新村台门里平时人都没有的,敞堂间只有爷爷、奶奶的照片。”

“我们听你们的,你们愿意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说。

听母亲的口气,她是不赞成再回新村去了。无论临终也好,办丧事也好,以及挂遗像也好,她都不愿意回新村。如果不回新村的话,事情办理起来会简单很多,就剩下:临终送不送医院,或者一旦送了医院,临终还回不回到这里来。但同时也带来了另一个问题:那样一来,父亲就回不到台门堂前去了,也就没有所谓的“归终堂”了;以前村堂里的这个讲究,现在人们还当它回事吗?坏了这个讲究,其后果是否在我可以担受的范围里?

我一时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知道自己正在面临凛然的情势,马虎不得,怠慢不得,但又没有一个现成的妥帖答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心里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不安。我在客厅里看了场中超,青岛对北京,超级乏味,中间我迷糊了一阵。我需要彻底的睡眠,但仍然努力睁大酸胀的双眼,坚持看完了球赛。换台,四台,五台,七台,九台,十台,十三台,翻来覆去,以至于终于关了电视。花园里草木葱茏,开的花计有长寿花,金桔,以及刚种下的黄花菜,我依次巡视了一遍。然后,我上了楼。我开门进去,父亲仰卧在床上,身上腋窝以下裹着一条薄棉被,他瞬间就看到了我。我说,“还是躺在床上好过一些吧?”

“有什么办法呢?”他说。

我默默地看着他。

“总是想去厕所,”他说。

我看着整个房间,估摸着以后雇保姆的话,能不能再放下一张单人床铺。我走到床里侧,估计了一下床还能向窗边挪多少距离。

“今天我还想着吃八宝粥,你也买了回来,要是过几天我吃腻了八宝粥,那该怎么办呢?”父亲哀声说道。

最后阶段病人会很痛苦——把床向窗边挪三十公分,床的这边应该还能够放一张单人席梦思;我继续估算着。张医生说的话,我一直都记着,言之凿凿,言犹在耳。不过席梦思的两侧就没法落脚了,一边挨着床,一边挨着衣橱,只能从它的尾端躺上去。但保姆还是得请吧。

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法呢?

父亲那么能忍的一个人,也会被逼得彻夜哀嚎吗?父亲的呼叫声,会在这个房子里,楼上楼下,地下室和花园,到处回响吗?那催命般的呼叫声,会追赶着我们,令我们无处躲藏,像要将我们斩尽杀绝吗?

光想想我就寒气上身了。

我知道父亲也一样,时时刻刻也在惦念,自己到底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痛苦——到时候,他会实在忍受不了吗?实在忍受不了的痛,有多痛?在思想的尽头,他会一遍遍想起曾经的病友、竹编厂退休工人王师傅,去向他要答案。仿佛王师傅还在鹿山公园吹笛子,悠扬的笛声还在响,时断时续。

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父亲和我肯定有过那么一个同此一刻,紧张得不能呼吸,不能自已。

“把空调打开吧,”他说。我拿起遥控开了空调。

“把窗门拉上吧,”他说,“油烟气从窗户里吹进来,难受。”

我先关了房门。刚才进来的时候,我有意没有关门,房间里就有了对流。有段时间,他往身上搓活络油,到处痛,到处搓,房间里活络油的浓烈味道一直不散,简直能呼的一声把你逼到墙角。后来他又听说活络油用多了不好,就用一阵停一阵。房间里应该还夹杂着尿袋发出的味道,但和活络油的味道不好分辨。我再三作了衡量,觉得房间里的混合味道,并非如预想中的浓烈,接受起来也并非那么的艰难。

我走到窗边,拉开纱窗,双肘撑在窗台上,向外看。下了一个礼拜的雨,恰恰是这会吧,天开始放睛,在夕阳的笼罩下,一切都变得透明、稀薄。我把窗帘向两边拉,让他即使躺在床上,即使头紧挨在枕头上,也能够多看几眼窗外明亮的天空。

“窗门是不是就不要关了?”我问他。心想房门已经关好,没有了对流,油烟就进不来了。

“把窗门拉上,有油烟,”他说。

他在一边拨弄手指。把手指向空气里伸出去,又一个个弯曲起来;偶尔触碰到旁边的什么物件,也绝不会去握住它们;两只手的手指并不互相触碰,也不互相握在一起,只是一再地分别伸向各自的空中。我曾经设想花园里的那棵紫薇,几年后的造型不正是这个样子吗?

七月初的一天,父亲下楼来了。父亲终于挺过这六月份了,并非如表兄在梦里所言,活不过这个月了。他挪着脚步,一只手拎着尿袋,像提着沉重的镣铐;另一只手扶着沿途的墙壁、扶手、沙发背——仿佛穿越万水千山,一步步来到了客厅里。我强忍着没有站起来去搀扶他,且看他如何实现自己的意志。他挺进到与我直角相对的另一张沙发边上,立了片刻,坐下。

“我家在水门口,我爹叫……”他开口向我自报家门,把祖父的名讳报了出来。

“我有兄弟姐妹五个,大姐叫……,二姐叫……,弟弟叫……,妹妹叫……”他把我这些长辈的名讳,也一一报了出来。然后是他自己的,“我叫……。”

“后来造水库,我们家,被没在水库里了,”他竭力要拿住他说话的声音,不让声音颤抖起来,“我要回去看看,我们家在水库尾巴那个地方。”

他突然间情难自禁,泣不成声,“我有好多年没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什么事都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他仅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怎么对付上厕所上面,仿佛那是他孤独的事业。除此之外,能省的都省了,哪怕正吃着东西,他也随时会睡过去。他正在弃绝而去,去了一个无人之境。吃不吃也无所谓了。

“把眼睛睁开,”母亲在喂他吃东西。

父亲闭着双眼,满嘴巴的面条,就是不咽下去。他现在只吃那种纯而又纯的东西,把面条泡烂,只加一丁点细盐。纯的颜色,纯的味道,纯的食物,稍有掺杂,他就无比厌恶,堪比排异反应。他动了动嘴巴,把面条咽下去一些。他继续闭着眼,慢慢地用舌头搅拌嘴里剩下的食物。他似乎连咀嚼的力气也没有了。

“叫你把眼睛睁开呢,”母亲说。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蠕动嘴巴,一会又不动了,嘴里的东西也不咽下去。似乎身上所有的动作,就连生理活动,也停止了。

“干嘛闭上眼睛啊?把眼睛睁开。”母亲说。

他终于把眼睛睁开,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我们只当他是咽下去了一口吃的,殊不知,他已经把一生的力气用尽,把一生的使命完成了。第二天清晨,母亲醒来发现他不在房间里,去找,只见他坐在马桶上面,睡着了,怎么叫他也不应。

我被母亲一声声呼唤父亲的声音吵醒。这两天我正在考虑是否去省一医院一趟,距离上次打针已经六个月,可以再给父亲打一次内放疗的针了——我只当这又是一个不得安宁的、被惊扰了睡眠的早晨,就像为父亲的治病五年以来,很多个早起的早晨中的一个。我努力振作起精神,过去一看,只见父亲在那里昏昏沉沉的,似乎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尿袋挂在一边,里面积攒了有四分之一袋的液体。他在急促地喘气,似乎一场战斗正处于胶着状态,为了驱离那如影随形的尿意,昨晚他该经历了怎样艰苦卓绝的征途啊——但我仍然觉得他是多此一举,是他的过度思虑,制造了这样一场孤独的战斗。母亲继续呼叫他,但他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流下了更多的汗珠。

我和母亲把他搀扶到床上去,他却突然有话要说,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在服侍他过去躺下的一路上,把事情向我作了交待。“不要去医院了,直接去殡仪馆,烧烧掉算了,”他的嗓音里,仅有一丝微弱的振动;“你回新村一趟,去把做好的衣服拿来,我要穿了。”我有些听不明白,使出以前做英语听力练习的浑身解数,先把发音记下来;“炮仗少放几个,会炸到别人身上的。”然后昏迷了过去。在此后好几年时间里,我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反复揣摩、辨别,确认他说的就是上述意思。

我来到花园里,坐了一会。住在对面楼幢的那个人,一直也没出来,我就给他打了电话,请他到我家花园来一趟。花园里赤橙黄绿,被霞光一照,披上了一层金色,明亮而美好。我向他请教了当年他父亲走的时候,临终是怎么安排的,医院、小区和殡仪馆这三处地点,是怎么个走法。水池里的鱼半天也不见我有什么动静,就纷纷浮上水面,把映在水面上的天空的亮光,用嘴啄开;尾巴一甩,又沉入水底。我给张医生打了个电话。张医生说,我父亲那是点头式呼吸,属于呼吸衰竭症,没必要再去他那里了。

我说,“我们都相信你。”

张医生沉默了片刻,“那就来吧。”

张医生为我们临时安排了加床。加床在病区走廊的东首,跟别人互相干扰少,比在病房里还好,第二天有病房空出床位来了,我们也没换过去。在张医生的催促下,我和母亲、妹妹商量着做了个决定,不采取插呼吸管之类的抢救措施。朝东有一扇窗户,可以四下里望望,外面昼夜交替,车水马龙,告诉我们这世界照常在进行,毫无例外。床位靠着走廊墙壁,我有点恍惚,有一刻差点把这里当作了台门里的堂前。父亲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也不得知了,但我仍通知叔叔等人来和父亲见了最后一面,该通知的都通知了。大家都当他还能听见,一边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和曲线,一边在床前说话。想不到黄医生也不请自来了,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跟他说,老黄啊,我先走了;一早连忙从宁波赶来,一路打听到了小区里,再从小区打听到了医院里,唏嘘不已。

父亲在医院里弥留了两天,非常平静,死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们都猛然惊醒过来,意识到有件事正在发生;但又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死了,赶紧去把张医生请过来。张医生略作检查,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告诉我们他已经死了。

据说不能走电梯,我和殡仪馆工人一起抬着父亲,从楼梯下去。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经历,新鲜而神秘,促使你把胸膛挺起来,对自己正在做什么,始终十分清醒。仿佛全世界都在看着我,瞧,这个人刚刚死了父亲。我们穿过住院大楼的门厅,朝霞满天,将整个门厅烘托得敞亮,华美;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向我们闪开,好像我们正走在一条空旷的金光大道上。类似于小时候摸黑出了狭窄的弄堂,我终于可以撒开腿奔跑;再也没人来捉住你,要你做什么考试题了。小时候我一遍遍地算过:

我十五岁,父亲四十五岁,三分之一;

我十岁,父亲四十岁,四分之一;

我六岁,父亲三十六岁,六分之一;

我五岁,父亲三十五岁,七分之一;

我三岁,父亲三十三岁,十一分之一;

我二岁,父亲三十二岁,十六分之一;

我一岁,父亲三十一岁,三十一分之一;

……

再往前,我就没有了,我是个零,父亲是我的无数倍,我还不是我,父亲就是我。往后算,则是这样:

我二十岁,父亲五十岁,五分之二;

我三十岁,父亲六十岁,二分之一,刚好一半;

我四十岁,父亲七十岁,七分之四;

我五十岁,父亲八十岁,八分之五;

我六十岁,父亲九十岁,九分之六;

我七十岁,父亲一百岁,十分之七;

……

如果父子俩一直活下去,我将无限接近父亲的年纪,我们相差的那点岁数,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我将约等于我父亲……在将父亲往灵车里推送的时候,他似乎挣扎了一下,发出了嗯的一声。我带他拔了牙,让他发了烧,逼他出了院,让他在传说中的巨痛到来之前,死去,现在,又把他送去烧了——我终于把他送走了。我已经成为了那个,因为父亲死了,而幸存于世的人。

(作者:黄鱼;编辑:吴筱慧)

海报设计:王璐瑶

评论